高一平
老家同学电话告知由于新冠疫情中断三年的家乡伏水戏今年又要开唱了。鉴于诸事缠身,更因为是邻村组织,故不打算回去了。然终有点淡淡的乡愁纷绕心间,是牵挂?是遗憾?……无以言表。
老家也算个小的盆地,东西北三面环山,顺山势逐步延伸,堆积出大大小小数十个梁峁土丘,也算是七沟八梁一面坡。然数千年来十年九旱之困境无力破解,也不知哪朝哪代的老祖先在村西的山腰盖了个庙,请回了管布雨的龙王塑身供于庙中,每到大旱年间,村中德高望重者亲率青壮背了猪羊,在庙前点了香烛,众人齐刷刷拜倒在龙王前叩头祷告,尔后宰杀猪羊供了龙王后,鸣炮炖肉。众人自带碗筷,见者有份,个个吃的肚皮滚圆而归。数百年极灵验,凡在庙内求雨,十求九中。惹的周边村中眼馋,凡遇旱年也成群结队入山庙中求雨,多次应验。故龙王庙成为周边圣地。
生于六十年代初的吾辈,在农村均挨过冻饿,不仅肉体上得不到最起码的保障,连精神上也饿的发狂,六七岁上就把那《红灯记》《沙家浜》电影台词倒背如流,那电影能追七八个村子看,就连《地雷战》中老鬼子挖雷挖出屎的细节也能表演的惟妙惟肖。那年月政府搞群众文艺,每个大队在春节前都组建文艺宣传队,无非自编自演些样板移植戏,或依剧本套唱些晋剧整本现代戏,倒也搞的红红火火。每每排练室锣鼓敲响,引的娃们爬在窗外把窗户纸捅破偷看,大冬天千疮百孔,冷风灭了室内火炉的威风,惹的那宣传队长、副队长们吼叫着冲出院里赶人。
想当年过年的氛围还是很浓的。尽管穷,农户们家家也得做一两锅豆腐,自酿一半翕醋,买个半斤一斤的粉条或一二斤肉,大年初一的一铁锅烩菜还是少不了的。大年三十晚上,村那个宣传队也总得露一下脸,开场前虽破鼓烂铜却也敲的震山响,煤油灯的年代在戏台屋梁上吊两盏汽灯,感觉也亮的晃眼。没电的岁月也没咋觉的黑暗。村中那个老戏台感觉很宏伟,很高大。大年初一有几次还是县剧团光临,招惹的邻近村社员纷涌而至,戏台前的小广场人头攒动,唱到高昂处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
怀念那段时光,因为人们单纯!
八十年代初,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了。勤劳的人们鼓足了劲把汗水洒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公社变成了乡,大队演变成村委会。然每逢旱年为求雨顺也还总会朝拜山上的龙王庙,只是没有了生产队,上庙的供品得由群众捐助,而且还得有能人牵头。于是乎村里站出几个德高望重群众信的过的长者组成了庙委会,每逢祭祀必张贴公告或通过高音喇叭通知,各家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倒也踊跃。或十块八块,或三十五十来表示农人的虔诚。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民们早已不再为食不果腹而焦虑了,虽不富裕,但摩托车、电视机、小型农机具等都逐步进入家庭,只是比起相隔十几公里的镇上似乎还欠缺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小商品的流通还得靠小商贩骑个三蹦子走街串巷提供,由于没有历史沿革的古庙会传统(有庙会就有剧团演出),所以老百姓看个戏也有诸多不便。故有智者在庙委会中游说,一个村没精力一年唱一台戏就集周边六个村轮流唱,因一台戏最少也五至七场,请剧团加上其它费用最少也五万以上。村集体大都缺乏公共资金,只能向村民募捐,有时还得摊派,容易引起群众不满。此想法得到村两委的支持并上报乡政府,上级领导也考虑此举首先能活跃乡村文艺,解决群众看戏难的问题,其次更能盘活区域经济,让日用品廉价流入乡村,一举数得。故在乡政府的鼓励与协调下,六个行政村达成一至,按村地域由北向南轮,周而复始。一直至前年疫情扩散,由于政府禁止人群大规模聚集而暂停唱这伏水戏。
2003年数伏前几天一个上午,我正在单位,接一电话称是老家村人,一听姓名还是我伯伯辈,此老在村为人正直且乐善好施有一定威望,我放下手中工作速打车赶往他指定的地方,见有四名同村人且一村干部也在内。述说村里定于初伏第几天要开戏,特邀我回去赶会,主要还有个任务是让我联系同村在市工作人员集资些庙委会在赶会期间的各类开支的钱。我不敢怠慢逐一电话联系同村十数个在市人员,并将每人手机和座机号抄录给随行人员,中午请家乡人在饭店小搓一顿。好在市里工作的村亲们乡土气息浓厚,满口答应,故他们也不虚此行、高兴而归。
庙会前一天下午,我从市里赶回老家,时老父尚在人世,虽六十多岁的人了身板还很硬朗,老父一生勤恳乐于助人,村里唱戏几年不遇,早到村委会帮忙去了。儿时记忆中的村中那老戏台还在,但空间早容纳不下现代剧团的配置,文、武场人员增加了,灯光音响齐全了,就连舞美导剧也和从前有很大区别了,故老戏台必须得再进行扩建。老父退休前干过架子工,绑架是行家,所以像搭木杆、铁管架子的营生村里离不了他。
次日临晨,一阵密集的炮声将我从梦中惊醒,老父说这是人们要出发到山上庙里把龙王爷请回村里,以接受更多人的朝拜。并说为此村里集资修了条到庙上的便道,三轮车也能上的去。记得几次儿时随大人上山请龙王的场景,男人们扛着木棍拿着粗绳,妇女们端着供品上山,在庙里对着龙王金身齐刷刷跪倒一片,桌上摆着供品点着香烛,人们虔诚地磕着头许着愿。尔后将塑像包了红布,再尔后用绳绑定,四个壮汉打头抬了下山,人们一路少了言语,显出些许沉闷,一壮汉兴许早饭吃错了杂食,一路响屁。那场景终生难忘。
吃罢早饭阳婆已从东山探出头来,我信步走出家门来到戏台前的大街上。很多往事浮现,儿时众多美好的记忆不绝于脑海,第一次见拖拉机、汽车长啥样,全村人看戏开大会、文革中的批斗会、大年初一两米高的旺火、一千个二踢脚此起彼伏爆响、几十挂两千响的鞭炮响声啪啪……都在此地经历。只是物是人非,在外见的世面与经历的多了,此时站在戏台前感觉古戏台远没有从前高大豪华了,戏台对面的原供销社也破败了,儿时从家里偷上鸡蛋麻绳与废铁换糖与烟的所在如今已没了往日的门庭与喧嚣,越显的老气横秋。倒是门前两株垂柳依旧,枝繁叶茂呈出勃勃生机。十数个老者坐在马扎凳上聊着古往今来,均为吾爷、伯辈,我一一敬烟问安,他们曾经也有过抱负与辉煌,只不过与二十多年前相比,这些人前缺少了熏蚊蝇的火绳,更缺少了抽旱烟的长短烟袋,也鸟枪换炮抽起了香烟,只是廉价些。我巴结着一人发了一根呼伦贝尔,有一老者问:侄儿子,这烟一盒有五块?我苦笑了一下点头,心想一支也得五块,但千万别辩,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在外工作的人回家也都想抬高下自个,就得从衣着、谈吐等方面着手,烟的档次很重要。
村长正带人规划小摊贩位置,见我在立马过来寒暄。村长四十几岁,精明、干练且为人直爽,处事公道。见他忙我简单打听了下庙会的情况就让他忙去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告我说正日子(庙会中间的那天)村两委要安排上级领导、赞助及帮助庙会筹备的人吃顿便饭,到时电话叫你也必须来,我点头应允。
戏台前相当于一个小广场,村两委就在广场东侧,旁有一小排健身器材,故这广场也是村多年的文化活动中心,一条村路东西向穿广场而过,南北向的路虽不对称却也将广场作成个村的中心。村不大,二百几十户人家,但布局很紧致,基本在一个平面上。村西紧临县道,一个石门洞矗立于公路上,也是外人入村为数不多的几个主要入口。也许是政府建设新农村的要求,沿街两旁的房舍外墙全由白灰喷刷,路面派人打扫的干净利索,路旁的垃圾也清除的没了踪影,让人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临近中午,龙王早被请回来供在临时搭建的钢结构棚内供桌上,我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向龙王磕了三个头,并在功德箱里放了布施。做完此工作后发现身后已有一二十人也等着朝拜龙王,心中不禁感慨,这就是老百姓,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们也有愿望和祈求,为风调雨顺他们除了企盼政府大力扶持农牧业,还得祈求神灵暗助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村中儿时几个伙伴相约在小饭店里吃午饭,有外出务工的,有本乡工作的,还有家中摆弄土地的,从小一块长大用不着拐弯抹角,酒半话就多了,从儿时破衣烂衫聊到现在的北斗卫星,叹时光太快,更叹社会发展快的让人不敢想象。
起唱戏是夜戏,燥热的空气中无一丝凉风,人们或在家吹着风扇,或在南墙根纳着阴凉。待到日薄西山,人们便三三两两涌到街中,只见沿街道路两旁已挤满了商贩,村里早已着人划出摊位,很条理。从饮食布匹五金交电到衣帽鞋袜瓜果梨桃,豆制品肉制品蔬菜干果一应俱全,其规模完全不逊城里市场。五里三村的村民也陆续来赶这庙会,只是苦了开车回村的本村外藉人们,乡道本来就窄,又加上道一边摆了几里长的货摊,一路鸣笛也走不出几米。本村人见面首先问的是家来几个客人,是娘舅姑家姨家还是表亲远亲直系亲,反正赶会不管亲近免不了得招待。伏水戏不仅解了村民企望戏的饥渴,更增加了亲戚们相互走动的频率。
小商贩摊位按顺序一字排开足有一二里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伴随着儿童玩具乐园嘈杂的童乐,使人置身于身心杂乱中。
阳婆尚有一杆高低,西山顶涌出大块黑云,瞬间将阳光掩入黑暗--这是下雨的征兆,上了年岁的人很自豪地对小辈说这就是敬龙王的功效。
首场戏均在晚饭后,开场前都要放几个二踢脚,声震四野以通知戏要开场,五里八村农人放下活计齐聚戏台前的场地上。戏前的开场锣鼓铿锵激昂,内行人一听就能判断出剧团的档次。我知道剧团是市里北路邦子剧团里的精英,因村里出了个才子,曾为剧团编过剧本,我有幸随此作家认识了该团团长,也算忘年之交,他的名头在业界也属一流,他所带领的团队享誉全市。
看戏的人还真不少,可以容纳一两千人的场地占了一多半,然能静坐台下认真观看的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对戏有很深的理解,更有浓厚的情结,有些老戏骨能将整本戏倒背如流。村路沿线搭建了几个临时饭店棚,每个棚内摆放几个简易桌,倒也坐无虚席,划拳行令的,推杯换盏的,全不顾戏台上的高亢激昂。年轻人过了农忙大都进入都市谋了生计,偶遇村里唱戏哪有不回的道理。回村前就吆五喝六串联同龄人一起回村,很多人下车来不及回家告知父母就一头扎进饭店,穷舍命富抽筋,打工挣个三千两千的也能摆摆小阔,故从中午能喝到晚上戏散场,公路上躺的,路边吐的屡见不鲜。狗吃了也醉的东倒西歪,惹的认识的人呼他爹娘哥姐弄他回家,一路诅咒恨声不断。首场戏近尾声,黑云已铺满了天空,几道闪电、几声炸雷惊的看戏的人群四散,呼爹唤女声此起彼伏,戏场中瞬间空无一人,只留下管理龙王爷的一两老者孤守龙王,因为龙王还威坐供桌,功德箱尚在脚下。
正日中午,村委着人通知在剧团临时灶上请饭,临时灶搭建在一村民院落,进入院内已有十数人坐于饭桌上,除村里主要领导外,大都是村里在外工作的人,这些人也大都在各级机关任职,我一一握手问候。由于是正日,属于压轴戏,剧团团长也来一展身手,我俩老朋友多日不见,握手拥抱互相问候,我免不了还得叮嘱几句,这是我的村,得尽力。老团长说那是自然,不会亏待咱村的父老乡亲。宴会是热烈的,不仅有乡领导,还有临近村的干部,问候敬酒恭维声一片,席面也很讲究,是从饭店请的厨子,只是穷乡僻壤无非些猪羊鸡肉及新鲜时蔬而已。席毕返回戏场,又在一溜摊贩中信步,挑一些小吃肉菜买回家,交与老母招待临村来看戏的亲戚。
伏水戏唱了三天,久违的农村赶会气息得以满足,见了些长久不见的人,也会了些时长不见的亲戚,但返城时总有些失落。地方戏曲的衰落已现端倪,能稳坐台下拍手观戏的大都是垂垂老者,年轻人只会吼叫着请戏曲演员来段通俗歌,而少儿们则穿越在人群中嘻笑打闹或驻足于小吃摊前流口水,哪懂得什么“三娘教子”“六郎斩子”,村民虽解决了温饱,但口袋尚没鼓,离小康水平尚有很大距离。
六年后的伏水戏我又回村住了一晚,只是原来的老戏台被遗弃了,换之而来的是村外一空地上搭起的一个新戏台,不免为老戏台感到悲哀。它为村人奉献了数十年的欢乐,而今孤单地耸立在村中央,只能孤独承受风雷雨雪的肆虐。商贩们的商品也随社会发展而发展,人们的消费水平也强过上次,心中不免多些慰籍,农民富国才富,农民强国才更强。我的父老乡亲,生我养我的家乡,永远的牵挂,永恒的乡愁……
作者简介:
高一平,山西五台人。1962年10月出生,大专文化,军转干部,公安民警。爱好文学,曾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短篇、报告文学等多篇。
(图片由乡卫生院医生王建国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