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平
八月份以来,南疆诸地诸多老战友电话、微信告知疫情肆虐封村、封路、封城……居家静默。担忧之余又对第二故乡滋生出万千眷恋,一种痛彻心扉、满怀深情的眷恋。
八〇年冬月初,一场大雪将原野覆盖,寒冬似乎来的早了些。在县城一球场排列着三百余待领军装且准备奔赴各部队的新兵。他们都是经过政审体检等层层选拔的有志青年,我也是其中一员。
各乡镇新兵均由乡镇武装部长及接兵干部带队,从各乡镇集中到县城,在操场上组成几个方队。经一下午军装发放完毕。晚上安排住县宾馆,饭毕全部换成65式冬装,只是缺少了领章与帽徽。晚七点列队至县电影院按序坐定,县领导及县武装部主要领导讲话,无非是有志青年报效祖国云云,倒也慷慨激昂。数百新兵及数百送行家属却五味陈杂,毕竟背井离乡到部队几年,还说不定会面临战事…,顾虑与担心总会有的,但在领导讲到激昂处,掌声还是有的,只是缺少些振奋。从所发放的军装不难看出,我们一部分穿的是大头鞋、长绒绵军帽、皮大衣,应该是去寒区。在礼堂看电影,聆听县领导讲话且住宾馆标间又在宾馆餐厅聚餐这是何等待遇?对于百分之九十五的新兵来说这应该是大姑娘坐轿--第一次! 连大队书记、主任(现称村长)当年参加三干会也没这个档次。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第一批乘公共汽车离县,家属们或哭泣、或叮咛、或往各自新兵口袋里塞东西,直至车启动了还追着车跑……,到达地区火车站广场后已有邻县不少新兵列成方队等侯。一个带兵干部统一指挥各方队,很威严地立正口令后转身向另一带兵干部敬礼报告,“首长同志、新兵Ⅹ团Ⅹ营结合完毕,请指示!”“组织乘车!”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部队的一员了,得遵守部队的规距。队伍鱼贯进入车站站台侯车,大头鞋皮大衣显的有点笨重,踩在寒冬的水泥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殊不知是身体的沉重还是离别故乡的心里沉重。
一列数十节的闷罐列车静卧在铁轨上,接兵干部说这就是我们的军列,颇有些神秘感。四十八个新兵进入一节车皮,以门为中线两边各二十四人。地上铺满了麦草类,然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驴骡的粪便味,后才知道这本来是拉牲畜的火车。我等二十四个新兵是同县两个乡的,虽生面孔居多但乡音同。接兵排长在车皮门走廊中,雄据两拨新兵中,有种占箱为王的态势。一个铁火炉立在车箱正中虽孤独但也冒着雄雄火焰散发出不小的热量。上车前已编好了班,委任了班长副班长,当然是新兵中身材魁梧粗大者,也许是出于对其他新兵的威慑,告诫要服从命令听你指挥,打架你们不是个。
随着一声汽笛后,军列啌咣启动了,声音之沉闷、厚重夹杂着霸气,也许是专用道无人敢与其争锋之故。窗外是地方政府组织的锣鼓欢送队伍,虽也喧天噪杂,但与列车汽笛与蒸气机的轰鸣声相较,其分贝那是孙子与爷爷辈。
初入车箱的我们根据安排将打好的背包放在靠车箱北端一字排开,水壶挎包腰带也按要求排成了一线,心里都清楚已垮入部队的大门,得遵守部队的纪律。列车一路向北啌咣着,但也间隔不长时间就停会儿,有没坐过火车的战友以为是拉的太多超重,走会儿得休息会儿,根本想不到我们坐的是货车,是思想最好的火车,逢站必停、逢车必让,凡在站外停车那是等的会车,对方车过了自己才能启动。
晃荡了一整夜的专列第二天早晨停靠在一个叫集宁的城市,好歹上过几年高中,我清楚已进入内蒙的地界,但何处是终点一概不知,好在军供部门提供食物与开水,沿线用不着新兵考虑。火车启动后又一路向西,呼市、包头、中卫……中午达兰州。我明白已到甘肃,全体下车组织吃饭,主食米饭还有几个菜,平生第一次吃腊肉就是在这顿饭上。心想还有这么邪味的肉?放坏了让人吃,但也不敢吭气。此间最难忍受的是解手,除下车集体吃饭能找个公共厕所解决一下,但也很紧张,一千多新兵有一大部分需解决,排队也得等时间,解决不了的只有回到车上。车上无卫生间,尿个尿自己能解决,把车皮门拉开条缝儿,挺个肚子尿到车外即可。大便就有问题了,缝的大小还得容纳得了屁股,并且还得另派两人配合,这两人一人扯一条胳膊,如不扯就怕拉屎的战友掉下火车,这也是新兵排长的命令。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出了事,有一新兵在中途临时停车中下车解手,解到一半抬头看见车启动了,提着裤子立马追车,可惜两条腿没追上太多的铁轮,到了部队后才听说当时从车上下来个干部到就近车站坐车把他带回了。
列车一路向西过武威、酒泉、嘉峪关,一路的荒凉,一路的峰火台与古塞,脑海中不免幻觉出卫青霍去病,真应了“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悲壮。途经威亚我知道已进入新疆,但已在闷罐车里呆了六天五夜,一小学没念完的老乡战友问我:咱是不到了外国了?因他看到站台上站名的维文标志了。
车到大河沿,新兵从车上下了一大群,并且让携带好自己的装备背包,少部分新兵清楚是不坐火车了,具体还往哪去谁也不敢问。在大河沿车站公厕中偶遇一从小玩过的县城兵,相互亲热了一分钟即分头寻找自己的部队,后期才知我俩是两个部队,相距六百公里。天有不测风云,此战友第二年就因故离世,可怜他年迈的父母与他成了永别。在车站短暂休息后,我们近一百八十名新兵分乘八辆老解放向南疆进发,经库米什、库尔勒三天后最终到达目的地库车。新训是艰苦与紧张的,但对大部从农村入伍的新兵来说算不了什么,六十年代初出生的我们所吃的苦基本上面面俱到了,在这里好歹还能往饱里吃顿馍头。正规的训练使我们逐步成了正规的军人,正规的教育更使我们成了地道的马克思,也更清楚了党的伟大。但也是枯燥乏味的,连排长们的厉害相当严父,连炊事班的火头军也经常吼叫你一二。其中有天连长脸吊的很长,明显谁惹的不高兴,结果从夜十二点始连搞三次紧急结合,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待第三次全连百十号人结合完毕,队伍中屁声此起彼伏,臭气连天。可怜弟兄们大都受了凉,水火无情,控制不住肚里那股邪气。最后还是连长忍不住放声大笑,全连笑的前仰后合才解散。
新兵是受约束最多的,每礼拜天每班只能两人上街,连排领导多次告诫这里是民族地区,切不可发生民族问题,故在第一次出营区上街时,只用眼睛看,总觉得和老家的集市相差太大。满街的毛驴车还打扮的花里胡哨,那驴身材娇小然跑的很快,驴车大都是木制轮(八〇年冬),进入巴扎(市场)方显异域风情,囊、烤肠、烤肺子、烤包子、抓饭、石榴、无花果、葡萄干……老家基本没有,葡萄倒吃过,但这葡萄怎么还弄成干,不得章程。语言不通,回营区问了新疆战友才略知一二。更有甚者,偶遇民族妇女穿长裙在路边蹲着,还以为是需要帮助,实则人家在解小手,万幸没当成流氓。时间久了才知道库车乃汉朝以来的龟兹古国,其历史悠久、文化厚重位列西域三十六国之前序,境内苏巴什古城为佛教最早入西域境时所建,比中原佛教渗入还早了一千年。库车北数十公里的千佛洞群也是天竺佛教传入的铁证,规模之宏大、工艺之精细、流芳之久远莫不让后人兴叹。
我所服役的部队为汽车部队,肩负着南疆及西藏阿里部队战备物资的输送,故在新兵下连后一年多时间内随连队跑遍了南疆主干线上各区县。东起吐鲁番大河沿西到叶城零公里,翻胜利、奎先达板,穿甘沟、榆树沟,过巴仑台、轮台、二八台,越开都河、孔雀河、塔里木河、疏勒与叶尔羌河。纵横于天山南北,驰骋于藏北阿里。神仙湾上撒过尿,帕米尔高原追过兔,班公湖上捞过鱼,狮泉河镇上喝过酒。边陲汽车兵的任性,西部军人的豪迈。入伍第二年全军高考我进入了石家庄一所军校,离开了库车天山脚下这座军营,离开了与我朝夕相处的战友,更告别了长年奔波在南疆与新藏线上的钢铁洪流,我为这个部队自豪过,一朝离开总有种失落、遗憾与恋恋不舍。
军校毕业季正值中越边境烽火不断,血气方刚立志报效祖国的我们纷纷请战赴广西云南,然原属边疆部队的我等继续回边疆,只是所学专业与汽车部队相背,根据军区指示,分配进了野战部队。
新部队名头很大,也是威震西北的头号主力,是在洪湖起家、经长征、抗战、保卫延安、解放陕西全境、剿杀二马的部队,更是南泥湾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开展大生产的全军典范。四九年进军新疆直插南疆重镇喀什,似定海神针震慑了时南疆的各种反动势力,并把红旗插上了帕米尔高原。今后在西藏剿匪、六二年中印自卫反击战等战役中均立奇功。是全军少见的机械化师。我被分配在该师一步兵团,此团以善打大仗、恶仗及攻坚战驰名,号称“老虎团”。团部坐落在巴州天山脚下的和静县城。城不大但紧凑,东西两条大街涵盖了整个县城,该县也有大的出处,为大清康熙爷赏赐九死一生率十万众从伏尔加河东归的蒙古族领袖渥巴锡之封地,县中公园矗立着高大雕像。巴仑台的黄庙也是远近藏传佛教的道场,善男信女朝拜者众,而巴音布鲁克草原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旅游圣地。此地蒙古族大都为东归后裔,逐水草而居,沐晨光谢余晖过着游牧生活。
野战部队的生活是紧张的,有句俗话叫“紧步兵、松炮兵、稀稀拉拉汽车兵”,新的环境新的职责,更有新的使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常态,每每念及每年的拉练与野外驻训总有很多的酸楚,有多少人在零下二三十度每天三十公里的负重前行过,而夜晚又在二三十公分厚的雪地上露天宿营,一个班乃至一个排把每个人的被子铺在雪上,穿棉衣挨个睡成一排,头戴皮帽脚穿大头鞋,身上盖着皮大衣,寒风刺骨仰面都是满天的繁星。驻地地广人稀,驻训处更是荒无人烟,战士们就地取材,在戈壁滩下挖数米搭成地窝宿营,内务要求同营区。且班与班、排与排均成一条线,整齐划一令人感叹。
很多人怀念部队是因为部队有众多的人生首次,在服役期能参战参核那是终生荣耀,能参加大规模的演习也属不易。我所在的部队在文革后大的军事行动很多,其中76·1核爆、83年两防、86年检验性等演习,尤西部一一94规模空前,90、91两年参加阿里边防施工。每次急难险重任务都能出色完成。在众多光环中产生了众多英模,老团长靳天明亲率团队奋战在阿里扎达国防施工现场致胃出血,老政委岳掌生严重肠胃病紧守在野外驻训场等等。多少年后每念及此总有无限感慨。而每看到神仙湾、红旗拉甫、日图、普兰那些边防哨所及守卡官兵,无不心潮汹涌到泪目。
上世纪末转业回地方,虽工作性质发生变化,但部队传统没变,军人作风没变,军人气节更没变。
离开南疆二十多年了,但思念永远留在南疆。忘不了吐鲁番的葡哈密的瓜,忘不了库车的小白杏喀什的囊,忘不了策大牙的炒面、三岔口的烤肉,更忘不了揪片子炮仗子乃至满嘴流油的烤包子。忘不了野云沟的红柳,忘不了那拉提的晚霞,忘不了塔里木河的激流,忘不了班公湖的淡水鱼。忘不了菜地好邻居艾则孜,忘不了民族明友艾力、迪赖、吐鲁孜,更忘不了满街飞奔装饰豪华的木板车与毛驴子。忘不了千人军体拳的霸气,忘不了万人千车的西部九四(演习),忘不了边防战士那干裂的嘴唇与紫外线摧残红中透黑的脸,忘不了各族群众夹道载歌载舞欢迎、欢送亲人解放军的场景。忘不了鱼儿沟、独库公路、康西瓦等烈士英魂之所在,更忘不了戍边将士的无悔人生。解甲归田后,每每战友聚会念及军旅生涯,无不慷慨留恋自豪。还是那句豪迈:若有战、召必回!
南疆,永恒的南疆!秀美天山雄浑昆仑永远是在疆奋斗过军人的丰碑!
(图中照片由战友孙晋安、王为忠提供。)
作者简介:
高一平,山西五台人。1962年10月出生,大专文化,军转干部,公安民警。爱好文学,曾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短篇、报告文学等多篇。